侯桂森,1955年出生,廊坊职业技术学院教授。荣获“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”“最美河北人”“李保国式科技扶贫突出贡献者”等称号,并获得“全国脱贫攻坚奖创新奖”;入选2022年第一季度“中国好人榜”。
“侯教授”演进史
十载光阴过,小树也成材。侯桂森在阜平扎根十年,老百姓对他的称呼也一变再变,只是在外人听来,变化似乎没奔着“高大上”的方向去——拿阜平话说就是:袍子改袄——越改越小。
侯教授
2013年,侯桂森第一次到阜平时,大家恭恭敬敬称呼他“侯教授”。
那时候的阜平,还戴着“国家级贫困县”的帽子,国家每年都会拨付专项扶贫资金,各地派来的扶贫工作组也都铆足了劲支援帮扶,阜平县自己更是从未停止探寻致富门路的努力,又是千方百计招商引资,又是养牛养羊、种枣种核桃。可是,阜平“九山半水半分田”,是个“鸟不拉屎,鸡不下蛋”的山窝窝,结果钱没少投,劲没少费,人也没少动员,折腾一圈下来,老百姓却还是重复着“人均半亩地,种些小玉米,喝点糊糊粥,盼着吃大米”的日子。
穷根真就拔不掉吗?老百姓在长叹,党委政府在摸索,扶贫工作组也在苦苦思考。
沉沉寒夜笼罩着阜平天生桥镇,唯有一间简陋的宿舍内透出微弱的灯光,像是黑暗中一只固执的萤火虫。省金融办扶贫工作组组长坐在灯下,紧锁着眉头,翻看着办公桌上摊开的笔记本。
易县,香菇,大棚,侯桂森……
几个书写潦草的关键词突然跳了出来。他想起去年到易县出差,结识了一个长得像老农民的教授——瘦高个儿、黑皮肤、双手粗糙有力,笑起来眼睛里透着光。
宿舍的灯好像一下子亮了很多。
几天后,廊坊职业技术学院教授侯桂森应邀赶到阜平县天生桥镇。
了解了阜平苦难辉煌的历史,看到老区低矮破旧的平房,特别是乡亲们一双双对致富渴望而迷茫的眼睛,侯桂森的心里燃起了一团火。这里地处太行山深山区,昼夜温差大,更有利于蘑菇生长;没有整块的好地,虽然不适合种植传统农作物,却不会对蘑菇产生影响。经验告诉他,阜平绝对是蘑菇们的伊甸园;而直觉也告诉他,阜平也应该能够拉着香菇的“小金伞”逃离贫困的包围圈!
不过,当时迎接他的不是热切的笑脸,而是充满疑虑的窃窃私语。
——知道不?咱这儿来了一个会种蘑菇的侯教授,说是要帮咱们种香菇赚钱。
——香菇?没听说过,这玩意儿顶吃还是顶喝,还能卖钱?
——咱这儿穷家破户的,可禁不住瞎折腾了,不见兔子可不能撒鹰!
侯桂森不意外,他知道万事开头难,老百姓苦怕了穷怕了,他们的哲学朴素又现实,想让他们接受香菇这个“稀罕玩意儿”,必须得好好“打个样儿”才行。
在省金融办扶贫工作组的协助下,天生桥镇红草河村几个胆大的老乡率先建起了八个香菇大棚。
八个大棚就是“八只兔子”,老百姓撒不撒“鹰”,香菇这把“金伞”能不能在太行山腹地撑开,就看这“八只兔子”肥不肥了。
创业当然不可能一帆风顺。
问题很快出现。
那天,侯桂森被一个心急火燎的电话叫到了红草河村。乡亲们愁眉不展,围着侯桂森你一言,我一语,还连比带画。侯桂森听明白了。他们按时注水、通风、透氧,像照顾自家娃娃一样精心,可香菇跟睡着了似的,就是不从菌棒上露头。为了种大棚,他们都拉了饥荒,蘑菇睡着了他们就睡不着,很多人起了一嘴水泡。
侯桂森听完,走进棚里。不用看表,凭着皮肤的呼吸,侯桂森就准确估出蘑菇棚里的各种数值。嗯,一切正常。他心里有了谱儿。
别着急,乡亲们。侯桂森不紧不慢地说,看来香菇的确睡着了。我教大伙一个招儿——你们把鞋脱了,拿鞋底儿挨个儿拍菌棒,再不行就找根棍子敲,保准能把这些小家伙叫醒了。
啥?睡着了?叫醒?大家听了直挠头,再看侯桂森,这个花甲老人一脸严肃,不像开玩笑。
侯桂森说,别全敲,先敲一个棚的试试。
大家点点头,心里却犯嘀咕。这个侯教授是在说胡话还是在讲笑话?蘑菇能听他的话?
哪知道,敲完没两天,红草河村就炸了窝——香菇真给敲醒了!眼见着菌棒上争先恐后钻出一层小蘑菇头,菇农们又惊又喜又慌张——敲的时候敲顺了手,忘了侯桂森最后的叮嘱,他们把八个大棚都敲了。这下可好,八个大棚的香菇像千千万万个婴儿,一块儿疯长、一块儿吵闹、一块儿成熟,搞得他们顾东顾不了西,摁下葫芦又起了瓢。
侯教授能叫醒蘑菇!就算侯桂森再怎么解释,说这叫“计划性控制出菇法”,是科学,可他还是成了老百姓嘴里的传奇。
侯老师
秋天算总账,膘肥体壮的“八只兔子”产值超过160万元,刨去成本,一只“兔子”净利润4万元。红草河村种出了“金蘑菇”!这消息就像老乡眼睛里放出来的光,想藏也藏不住。大台乡大连地村、城南庄镇马兰村等几个村子里,又有些胆大的农民学着红草河村的人,跑到易县买回了菌棒照葫芦画瓢种起来。侯桂森听说后,也不见外,主动过去做技术指导,手把手地教他们。乡亲们把他当师父看,“侯教授”慢慢就叫成了“侯老师”。只一两年的工夫,侯老师的学生就星星点点的在阜平很多乡镇冒出头来。
侯老师跟别的老师不一样,别的老师收学费,他呢,倒贴钱。
种菇的乡亲越来越多,侯桂森有时候难免顾不过来。有一次,一位菇农大棚的香菇长成了烧饼样,只能块八毛的处理了。侯桂森见了,眉头拧得像麻花,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个别现象。他立刻组织菇农培训,只想尽快让更多菇农掌握种植采收技术。为了吸引大家听课,他不仅提供免费午餐,而且只要听课就发三十元补贴。一开始,有些人的心态是“有便宜不占是傻蛋”,心想大教授的课咱老农民又听不懂,吃完白食、领了钱就赶紧蔫溜。没成想,教授的课完全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高深玄乎,侯老师一张嘴,他们就挪不开步了——
你干活儿累了,去睡觉了,可蘑菇呢,这小东西它可是夜里欢,你不采它,它就蹭蹭地疯长。第二天早上你一瞅,哎呦!蘑菇全都开伞喽!夜里采的蘑菇五块一斤,早上采的大片菇一块一斤,你说,你是愿意睡觉睡到自然醒呢,还是愿意数钱数到手抽筋呢?
正是这样质朴、生动的授课,让侯桂森成了最受菇农欢迎的“侯老师”。每到一个乡镇、一个村庄、一个大棚,菇农们都会围上来跟侯老师问这问那,侯老师呢,也从来不烦,慢条斯理用最直白的话解答乡亲们的困惑。有些不知底细的菇农,悄悄嘀咕:这老侯是教授?俺觉得不像,俺看他就像个种大棚的!
这话被当作笑话,不经意地在十里八乡传开了,“老侯”也成了乡亲们私底下对侯桂森的新昵称。
老 侯
老侯常说,咱穿上西装是教授,拿起锄头就是农民。但他对“教授”这个身份其实不怎么在意。农民出身,又学了农业,他深知农民的甘苦,因此他始终不满足于“在黑板上种庄稼”。
1984年,那时候的“老侯”还是“小侯”,他从廊坊农校(廊坊职技学院前身)毕业留校任教没几年,一直琢磨怎么通过自己的专业技术来帮助农民过上更好的日子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接触到了食用菌种植这个不起眼的技术。彼时,在农业领域,食用菌属于“小杂门”,跟粮油棉果这些“传统大族”根本没得比,大家普遍认为搞这个没前途,提醒他别“误入歧途”。可小侯凭着一股子初生牛犊的劲儿,硬是不信邪,一头扎下去就是三十多年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,他申请到一笔科研经费,跑到村里建了实验基地,家具铺盖锅灶都搬了过去,整天挽着裤腿与农民一起种蘑菇。刚开始他这个“专家”干不过老农,把自己晒得又黑又瘦不算,还赔了三万块钱。妻子劝他别干了,他说,你就当我交学费行不行?为了能回笼资金把研究坚持下去,他经常大清早骑着摩托车驮着一袋袋试验种出来的蘑菇赶早市。
再“魔”的菇也架不住他用一辈子去“磨”。当“小侯”变成“大侯”,再变成“老侯”时,野惯了的蘑菇们也被他驯服了,他成了蘑菇教授,蘑菇们呢,成了“侯氏蘑菇军”,他让蘑菇们啥时候睡就啥时候睡,让长出八朵,第九朵就乖乖睡在菌棒里……养兵千日,该蘑菇军大显身手了,侯桂森踌躇满志,带着他的蘑菇军南征北战。
就在这个节骨眼上,侯桂森和阜平如“金风玉露”般相遇了。
2015年春天,时任阜平县委书记郝国赤到大台乡调研,听说有个姓侯的蘑菇教授正在大连地村做技术指导,立即赶到村里。俩人一谈就是一个多小时。
阜平到底能不能发展香菇种植?
侯桂森话不多说,把这两年在太行山区搞香菇积累下的第一手资料摊在桌子上,每个字都散发着菇香和菌棒微微的腐质气息。
郝国赤好像被吸进了一个神奇的蘑菇圈。
2015年9月28日,阜平召开全县食用菌产业发展誓师大会,老侯的蘑菇军正式开始了在这个大战场上的征战。
不过,这可不是个一帆风顺的过程。那天,伴随日头出来的,是一声从胸腔中硬挤出来的呜咽。史家寨乡下庄村沟边,一个叫王卫青的四十多岁汉子,推着装满菌棒的小车,正要往沟里倾倒,而他的老爹死死拽着他。
一个人突然滑下沟,捡起一根菌棒仔细看起来。那上面本该生着白色的菌丝,却长了一层红毛。
是老侯!有人认出了侯桂森,谁也没注意他啥时候进的村。自从誓师大会之后,侯桂森就再没闲住,不是泡在蘑菇棚里,就是在赶往蘑菇棚的路上。盘山路、羊肠道,翻山越岭,穿林过溪,村村寨寨,甭管远近,没有跑不到的地儿。
侯桂森从沟底爬上来,笑呵呵地说,这菌棒不用扔。
王老汉的哭声戛然而止。王卫青瞪大眼睛,啥!?我上网查了,也问县里的技术员了,不把被恶性菌感染的菌棒及时扔掉,整个大棚可就绝收了!你……你不是蒙我吧?
菌棒感染的是红毛菌,这种杂菌是速生的,只要按照我的嘱咐,处理得当就不会造成太大影响。听我的,把这些菌棒都拉回棚里吧。
见侯桂森这么笃定,王卫青眼睛冒出了光,随即又迟疑起来。
侯桂森交待完,刚想上车赶往下一个点,王卫青忽然咕咚一下躺在汽车前。老侯你先别走!你说没问题,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,要是有问题咋办?我不求赚钱,只要能保本就行……
侯桂森把王卫青拉起来,拍拍他身上的土说,放心,赔不了,如果赔了,全算我的。
到了年底,王卫青一算账,不但没赔,还赚了三万多。
对于侯桂森来说,这种技术上的问题不是大问题,真正的问题是如何将这个产业做大做强,做成让整个阜平都持续受益的“金饭碗”。那段时间,侯桂森心力交瘁,一度累倒住了院。
躺在病床上,侯桂森脑子没闲着。试点的成功经验不能简单复制到大规模推广上,这是两股劲儿,仅靠蘑菇军“单兵冲锋”不行,得把政府、企业、金融等各方力量整合起来“集团作战”。侯桂森想明白了,没等病好利索,他就急吼吼出了院,见领导、找企业、会专家、组团队,在总结各方面意见的基础上,他找到了突围之计——推广政府+企业+金融+科技+基地+农户的“六位一体”和统一建棚、统一采购原辅材料、统一引进并制备菌种、统一生产菌棒、统一技术指导服务、统一产品回收销售,以农户为单元独立经营管理的“六统一分”运营模式。
路径顺了,似乎一下子就柳暗花明了。
骆驼湾村的村主任为了带动大伙种蘑菇,自己先包了六个棚,没承想,村里事多忙不过来,根本顾不得管理。采摘香菇要提前准备好,得让人等蘑菇。他忙昏了头,耽误了采摘时机,本来圆圆厚厚的一级光白面菇长成了八级的大片菇,价格掉到了一斤八毛钱。不过,由于“六位一体”体系,有保险兜着底,村主任最后不赔不赚落了个白忙活。本来这个榜样是树歪了,可歪打正着,老百姓一琢磨,种成这德行都没赔,咱要是铆足劲儿照看,那还不真长出“小金伞”来!结果,“反面教材”反倒引起了“正面效应”。很快,香菇种植成了燎原之火,覆盖到阜平县140多个行政村,受惠群众5万多人,超过全县农村人口的四分之一。
侯 老
2022年2月21日,清晨,太阳还未升起,山里的风依然清冽。
龙泉关镇骆驼湾村此时已经开始了忙碌的一天,村委会的大喇叭正播放着昨晚北京冬奥会闭幕式的新闻。
伴随着马兰花合唱团清澈的歌声,侯桂森随手推开一个香菇大棚的门,一猫腰熟稔地钻进去。扑面而来的是混合着浓浓菇香和微微腐质味儿的熟悉气息。侯桂森深吸一口,感到一种微醺般的兴奋。一排排高大的铁架子上,整齐地横卧着一截截灰色、白色、褐色斑驳的菌棒,那是蘑菇们梦开始的地方。一朵朵浅棕色的香菇顶着肥厚圆润的伞盖,似乎在探着头跟他打招呼。侯桂森露出慈祥的笑容,伸手轻轻摸摸小香菇,指尖微微颤动。
这时,不远处的菌棒架子后面传出了说话声。
——你说,这年也过了,冬奥会也闭幕了,侯老是不是也该回咱阜平了?侯桂森听出这是骆驼湾村陈素花丈夫的声音。
——俺估计早回来了,他在廊坊待不住。这是陈素花的声音。
——那可不一定,咱阜平摘掉贫困县的帽子,人家帮了大忙。还到人民大会堂领回了“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”。“功成”了,怎么就不能“身退”呢?
——这你就不了解侯老了,不信咱俩就打赌,就算他老人家获得天大的荣誉,心里也放不下咱阜平!
没等话说完,侯桂森就踱到铁架子后面。陈素花正跟丈夫斗着嘴,手却没闲着,麻利地整理着菌棒子。
看到突然出现的侯桂森,陈素花高兴地叫起来。俺说什么来着!咱阜平这山窝窝牵着侯老的魂哩!
侯桂森笑着摇摇头,视线却不由得有点模糊。这个骆驼湾村的陈素花,是他亲手从贫困的泥淖中拽出来的。陈素花的婆婆常年有病,两口子想进城打工都拔不出腿,光靠几亩边边角角的瘦地土里刨食,日子越过越恓惶。见能在家门口种香菇,风险小利润稳,还不耽误照顾婆婆,就试着承包了一个大棚,没想到当年就回了本。陈素花一发不可收拾,拽着小金伞越飞越高,每年都能赚个十五六万。骆驼湾村的路子越走越宽,发展了旅游业,陈素花干脆把老房子改造成民宿,自己则在县城买了楼房,每天坐着公交车回村继续种香菇。
侯老,您干脆就在咱阜平安家得了,俺们给你盖房。陈素花的丈夫拍着胸脯说。
侯桂森笑了。
他返身打开门走到大棚外。朝阳升起来了,为侯桂森,也为这早春的阜平大地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