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8岁的张鹤珊,是秦皇岛市海港区城子峪村长城保护员。
45个春秋,他在长城上走过的路,相当于绕地球三圈半,光胶鞋就穿坏了近400双。他从一位普通农民,“走”成了“长城活地图”“长城守望者”“长城扫地僧”,被评为“全国优秀长城保护员”“全国最美文物安全保护人”“河北省道德模范”。
一
城子峪村住着一位痴心守护长城的义乌兵后裔。
他,名叫张鹤珊,今年68岁。从1978年开始守护长城迄今整整45个春秋。有人估算过,他在长城上走过的路,相当于绕地球三圈半,光胶鞋就穿坏了近400双。他常说:“长城是我生活的一部分,我离不开它,每天不去走一走看一看,心里总放不下。”
穿过高耸的拱门,走进城子峪村,一种浓重的岁月沧桑之感扑面而来。青瓦飞檐的老屋在蓊郁的林海中藏身。环山的河水洒满晨光的金线,不经荒漠,不涉险滩,只稳稳地淌过长城脚下,滋养着古村的气韵,流泻着自然的和谐。张鹤珊的家,就在村子的东北角,三层小楼依山势而建,楼顶上赫然立着一块“长城保护工作站”的红色标牌。
据史料记载,除了城子峪村外,秦皇岛境内374.5公里明长城沿线上,还有董家口、板厂峪、花厂峪、梁家湾等158个自然村,聚居着义乌兵的子孙。当年父亲曾经告诉张鹤珊,日军侵华时,包括他在内的3名村民被日军抓去,逼迫他们说出八路军藏匿军粮的地方。见父亲不肯就范,日军一把将他从敌楼上推向百丈悬崖,幸好衣服被城墙上探出的流水槽勾住,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。
1968年3月,乍暖还寒,张鹤珊的父亲离世,那时他才13岁。弥留之际,父亲一把拉住他的手,目光如炬地盯着他:“鹤珊啊,要为爹这一命之恩守好长城,能做到吗?”“我能!”他的回答毫不犹豫。
有一件事对他影响至深。1978年春,时任《抚宁文艺》杂志编辑佟涛来城子峪采风,他和张鹤珊钻进了一个叫“黑楼”的老城楼。佟涛发现一块残破的石碑倒在杂草中,觉得这块碑命运堪忧,即使不丢失,也可能被损毁。他意味深长地说:“这是历史啊!来,我念,你记,咱们把碑上的字整理出来。”张鹤珊起初并未听出这番话的弦外之声,心想:“谁会动它啊?这么大块碑,抬走都费老劲了。”
可没过几天,这块碑上的字真的让人给凿没了。后来石碑竟不翼而飞,那一瞬间,张鹤珊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失去了支撑,他感觉内心像是被挖成坑,空落落的。静默中,似乎听到了一声不容拒绝的呼唤——文物不能再毁了!不然,我们拿什么向祖先、向子孙交代!这呼唤又似一道闪电,照彻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,也就从那时起,守护长城的念头,开始在他心里生根、萌动、发芽。
二
脚蹬胶鞋、左手镰刀、右手编织袋,是张鹤珊惯常的标配。散落的青砖,被他重新码放到城墙上;丢弃的垃圾,被他悉数捡起带到山下;劝阻年轻人乱写乱画,给游客讲解长城的故事……成为他生活的常态。
“崇山峻岭之上经常突降大雨,淋个透顶,有时雪大路滑,轱辘几个滚也常有。”张鹤珊称最惊险的是为了寻找一块记载长城历史的碑刻,他走进了杂柴深处。“刚抬头,一条碗口粗的蟒蛇正吐着长长的信子,吓得我心惊肉跳身往后退,结果后背又撞上野蜂窝,脸被蛰得像馒头,眼睛肿成一条缝,衣服也刮扯了。回到家,我姑娘都没认出我。”讲到这儿,张鹤珊的眼睛有些湿润。
调整了情绪,张鹤珊接着说:“老话讲‘靠山吃山’天经地义。我们村耕地少,村民们日子过得紧巴,常到长城上放羊、采药、翻蝎子,而我巡护长城,无疑是断了他们的财路。有一次,村民小王不听劝阻又到长城上放羊,我便砍了根长树枝把羊群往坡下赶,这可惹恼了他。他手握镰刀冲上来,拽着我的衣领高声骂道:‘你再敢轰一下,我把你推下山去喂狼!’正当我俩互不相让时,他父亲采药材从此经过,发现情况,让他儿子先松开手,指桑骂槐了一顿,这场风波才算过去。”
作为世界文化遗产,中国长城遗存体量大、分布范围广。其中,秦皇岛境内现存长城,是明代长城精华地段之一。张鹤珊介绍,上万里的古长城可以分为景区和非景区,为人熟知的山海关、八达岭、嘉峪关等景区长城,加起来不过1000公里,古长城真正的主体恰恰是那些盘桓在高山峻岭、戈壁荒滩,几乎无人管理的残垣断壁。张鹤珊巡护的地段,正是一条绵延7公里、错落23座敌楼、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“野长城”。
无论严寒和酷暑,天一亮,张鹤珊就迈着稳健的步伐向长城进发。由于家的位置处在长城中间,他的巡护路线通常分成上下午两个时段,一段走3公里,一段走4公里,全部走完至少耗费5个小时。“走长城也上瘾,哪天不走浑身难受。不带夸张地说,就说外面这层,只要有一块砖石动了,我都能看出来。”随后,张鹤珊话锋一转说:“长城不是我家的,但谁要动它一块砖也不成!”这是张鹤珊掷地有声的决心。
三
上世纪80年代的一年8月,张鹤珊发现有人在翻长城砖抓蝎子,把墙体撬得千疮百孔。他赶忙上前制止,没承想对方仗着人多势众,指着脑门骂他多管闲事,并扬言要“修理修理你”。
果不其然,三天后,他们找上门来公然叫板:“姓张的,我就撬长城了,你能怎地,有能耐把我送派出所呀!”张鹤珊听闻,心中的火“腾”地蹿上来:“好小子等着,你别跑。”当他冲出去,半路却中了对方事先设好的“埋伏”,左脚踝被钢丝套勒破了,鲜血淋漓。那帮人见状,边笑边解恨地说:“活该,看你以后还管闲事不”。
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,张鹤珊没有多说什么,也没有丝毫退却。“说实在的,比起被亲人误解、被乡邻嘲讽,这些对我的打击报复顶多算是小插曲。”
更严重的打击还在后头!
上世纪90年代末,张鹤珊一对儿女相继考上初高中,可需要缴纳的学杂费对他而言无疑是笔“巨款”。“我不上班,又没好好种地,家里收入低,全靠媳妇起早贪黑地蒸馒头包子,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、走村串户叫卖。冬天时,她收些山楂,做成糖葫芦挣钱。好几次,因为山高路险,她摔了腿脚,我很心疼。为了凑齐学费,我把家里的猪和粮食都卖了,可还差200元钱。实在没招儿,我就打算豁出脸面伸手去借,乡里乡亲的,200元还能借不到?”他万万没想到啊,不论敲开谁家的门,异口同声:“没钱!”
张鹤珊平时管了太多劝走放羊倌、赶跑偷砖贼之类的“闲事”,没少因为村民在长城边刨药、撬砖抓蝎子吵嘴、红脸、得罪人,人家心里早就系着一个大大的“仇疙瘩”啦。“看把他能的,挖药翻蝎子筹学费他也管,这回轮到他了吧!跟我借钱,没门。”“天天守着城楼子,就像是他家的,咋不管城楼子借钱去?”这风凉话袭来,像麦芒般扎心冒血。
“借不到钱,媳妇急得直掉泪,怪我把人都得罪光了,还赌气回娘家非要离婚不可。没办法我只好找村干部去说合,并答应打工挣钱,才算把媳妇哄回来。”
那段日子,媳妇常埋怨他:“你咋这么倔呢?头发都白了,还操那么多心,少管点儿闲事不行吗?”“不干别的事情或许能成,但让我少管长城的‘事’肯定不行!”回回他都瞪圆了眼睛大声地反驳:“我天生就是来干这个的,我不管谁管?!”只要是和长城有关的事情,他就是拼了命也会管到底。
城子峪一带地形复杂,弯曲狭窄的山路两旁,一边是峭壁,一边是斜坡。那年冬末,天寒地冻,山体上覆盖着半尺厚的积雪。他踏雪上山,脚下一滑,一个趔趄从山梁上翻到沟里。到夏天,他经常被野蜂追咬得鼻青脸肿,有时稍不留意,荆棘在身上划过,火辣辣地疼。值得庆幸的是,他与凶险多次擦肩而过,尽管吃了些苦头,反而树立了长城守护人的威严。
2003年初,秦皇岛市原抚宁县在全国率先实行长城保护员制度,开创了基层巡护长城的先河。张鹤珊成为首批受聘的18位长城保护员之一。同年11月,长城保护员制度向全国推广,随后被写入新颁布的《长城保护条例》。从此,在巡护长城这件事上,他终于有了合法的身份,不再是腰杆不硬的没娘孩儿。
四
在张鹤珊的巡护线上,有一座保存完整的敌楼,因其外形称之为“六眼楼”。听老人讲,这座敌楼被戚继光命名为“断虏台”,曾立碑记录此事,可惜石碑毁于战乱,“断虏台”无从考证。张鹤珊凭经验判断,石碑即使被毁,大多有残片余存。从此,他开始了长达10年近乎痴迷的找碑历程。
于山林的乱树中寻找一块残碑,如同大海捞针。巧的是,一场山洪冲走了附近地上的腐枝烂叶,在一片塌陷处,碎裂的碑石现出“真身”。意外的发现,让他心情一下子高涨起来,残碑上的“御倭”“太子少保”等字迹清晰可辨。张鹤珊如获至宝,决定将其送到博物馆收藏。可将这重达二百多斤的残碑运送到山下并非易事,为此他自掏两千元钱请来4个壮汉帮忙。两千元,对囊中羞涩的他,真不是个小数目。他却欣慰地说:“石碑记录了这么重要的历史,我不能让它再受毁坏。只要它能平平安安地下山,花多少钱我都乐意!”
为了让更多人了解长城,张鹤珊和当地电视台合作开了抖音账号“守长城的老张”。直播中的他,果然是一个“故事篓子”,知道很多天南地北的趣闻,尤其是和城子峪长城有关的事情,他更是如数家珍。
在视频中,他解开了不少留在长城上的“谜题”。比如垛口的侧面为什么是斜的?通过亲身演示,向网友讲解设计的功能用途和精巧之处。单是这条视频就获得百万网友点赞,近2万人留言讨论,他的人气迅速飙升,很快成为拥有39.3万粉丝的“大网红”。
全国各地的游客纷纷找上门来,请他做导游,专家学者也来向这位“土专家”请教。甚至美国、澳大利亚、新西兰、挪威等外国友人千里迢迢慕名而来,只为倾听他鲜为人知的长城故事。
与张鹤珊交谈时,他的眼神始终是坚毅的,他看向长城的目光又是温情的,长城似他的爱侣,令他魂牵梦萦;长城又像是他的知己,回报他以尊荣。
五
只要谈起长城,张鹤珊就停不下来:“长城不是简单的一堵墙,它是包括了后勤、驻兵、武器补给、烽火预警等用途的一个完整体系。长城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事设施,它还包括了文化、商业等很多的内容。”
“近年来,农村村村通公路。而我所在的村又处在河北与辽宁交界处,辽宁通河北的公路和秦皇岛市的环长城旅游公路都从我村经过,这是致富路,应该修。但是,我发现,在两条公路的规划设计中,一处需炸掉明代城子峪关遗址的原址,另一处则经过我家那块有两个明清古碑的耕地。我就向文物管理部门汇报情况,提出我的看法和建议。最终,这两条公路都为长城改了道。”
可欣慰之余,张鹤珊再次被舆论推向风口浪尖,“按照政策我家那块地至少能得10万元赔偿,村里人笑我傻,说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,就是看一辈子长城也挣不了这么多钱。还有几户找上门来怪我‘咸吃萝卜淡操心’,他们家的耕地本来可以得到大额补偿,却因为‘改道’鸡飞蛋打了!”
“长城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贵遗产,只有保护好它,才能让子孙后代感受到长城文化、长城精神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说:“保护长城不是我一个人的事,必须引起全民关注,引导全社会参与,只有这样才能把长城保护得更好。”
说到这,张鹤珊心情沉重起来,他说长城保护员队伍正面临着青黄不接、后继乏人的困境。他希望相关部门能够提高长城保护员的福利待遇,让更多人加入到保护长城的行列中来。
六
“风吹日晒”了几十年,白发已爬满张鹤珊的双鬓。古长城的断壁残垣,却因他的守护而重振古风、百草丰茂。而今,张鹤珊巡护的长城,因其原生态的优势,吸引来不少游客。乡亲们开办农家乐,日子红红火火,都知道自觉保护长城了,也渐渐理解了他的初衷。
2022年,正在山海关角山脚下建设的长城国家文化公园,为新时代长城保护工作注入了国家力量,长城保护员,也迎来历史性契机!
张鹤珊动情地说:“每次登长城都神清气爽,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,觉得有什么东西注入体内,说不准确,难以形容。”
有记者问过张鹤珊:“你一个人天天爬长城,总有腻烦的时候吧?”他坚定地回答:“太阳每天出来都是新的,长城也一样,每天都是崭新的。再说,累的时候,我可以喝酒解乏啊!”
他的一张在长城上喝酒的照片曾经打动了很多人:那是明净旷远的秋天,阳光投下如网的金线,剥蚀青色的垛墙愈见苍幽凄美。张鹤珊背靠城墙而坐,脚下到处是干枝野草荒藤。在满地弥漫的沉静中,他放下手中的镰刀,拿起小瓶二锅头微闭双眼一饮而尽。这一刻,仿佛时光也在这天地间销声匿迹,那份温热肺腑的侠气豪情,穿过垛口,回旋飘转,亘古不散。
蓝天白云,青山绿水,没有长城仍然会如此。但因了长城的存在,溪水、野花、浅滩、林莽、山峦均烙上了长城的印记,贴上了长城的标签。毫无疑问,这标签也流淌在张鹤珊的血液里。
“每一天哟每一年,急匆匆的往前赶,哭了倦了累了,你可千万别为难。是路,它就免不了,有沟沟坎坎,就看你,怎么去闯,怎么去闯每一关。”这是张鹤珊在翻越空寂长城时最爱唱的歌,这也是他与长城的深情对歌。
一个人,一条路,一种精神,一面旗帜。